我比我活得久
这是我的奢望。前几天一位朋友说:几百年后小说就没了,或者很多年后人类也没了。我循着他的思路想,凉意袭来。就像有一天我跟一人说,如果明天车祸死了,会留下什么?他好像也被什么袭击了一下。这些问题既严肃又可笑。被我说的人照旧去经营他的地位,被人说的我照旧写着小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贪欲就是意义。
我的贪欲是我活得比身体久点。哪怕只活到一季稻子那么长。
但我觉得自己是献身的。倘若什么希望也看不到,或者什么回报也不到来,那么我还会写。我已经感受到一些东西在阻碍它和我的关系了。比如一次路途遥远的饭局,或者一次耗时数天的旅行。我坐在无望的车辆上,感受着被绑架的痛楚。就像情人待在原地,自己被解送去西伯利亚。这种不能写的痛苦在芥川龙之介的《戏作三昧》里有刻画,我自己也写过一篇《一个乡村作家的死》,我写一个民办教师被劫持着去喝酒,越喝越没有尽止,多次找话要走,被挽留。终于能走时,他骑着自行车在小道飞奔,就像家中书桌是茫茫孤海之上的星星,但车和人都摔坏了。天亮时,他回到家,灵感飘散得无影无踪。
为安抚这巨大的遗憾,他打了一个手枪。这篇不成功的文章原型是我的舅舅。有一年我去吴村拜年,不小心走到他阴暗的居室,翻开抽屉,看到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稿纸。我就像在无尽的江南山脉看见一望无际的冰川,极尽震撼。在我们印象中,舅舅在教育一拨又一拨的小孩子,课余便碎步跑回家喂猪,退休后发挥余热,在自家院内搭了一个幼儿园。但是我终于是知道他强悍的秘密。他的另一半生命在写作。就像《肖申克的救赎》,一半的生命是坐牢,一半是挖地道。
保留着舅舅那样的羞惭。有很多年都不承认自己是写作者。我如果坚持认为自己是作家,就会像民哲、民科一样不自知。我这样劝导自己:你自己也踢球,可是为什么进不了国家队。同理,你自己也写作,凭什么就能当作家?我觉得这中间有很多需要天赋和训练的东西。有一次我参加酒局,碰到一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东家热情地介绍:“阿乙也是写小说的。”我脸臊得通红,觉得被出卖了。我不敢承认自己和对方从事的是一样的事业。在这本集子里,有一篇《先知》,寄托的便是自己的哀伤。我每次在报纸上看到民科、民哲和我这样的文青,便会触目惊心、五味杂陈。我写《先知》时已能洞见那位原型一生的悲剧,之所以热血澎湃地写,是因为此前周国平针对他写了一篇极度无理的文章。我觉得后者没有资格展露自己的高贵,我也不希望别人踩灭我的火把。
为了让自己继续下去而又不至疯狂,我时刻调解自己。我说:你写作就跟你爸爸下棋一样,是个兴趣爱好,你吃饱喝足了,用你的工资养养它,无可厚非。你爸爸下的是臭棋,你看他也很快乐。我就这样也很快乐。我逐渐知道写作也好、弹吉他也好、发明火箭大炮也好,都是权利,一种独自与上帝交流的权利。它不需要牧师,不需要教堂,不需要旁证,独自等到天黑,上帝就会下来。
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度过。我将自己掩藏得很好。直到今天我还害怕说我其实也写诗,我写的诗总是安上瓦西里这样的名字,有时还会加上括弧(1841-1886)。我想人们对死人特别是英年早逝的死人总是尊敬,而且他可能是一位盖棺论定的名人。我后来敢于以阿乙的名字大张旗鼓地写小说,是因为老罗(罗永浩)在看过我悄悄发去的博客地址后,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认为我是一个小说家。其实那时我还没有成型的小说,是在那时,我决心开始正儿八经像一名职业作家那样写。后来有很多人也表扬过,我还会细细分析自己与对方的关系,以免落于城北徐公的圈套。但是这一切都在慢慢变化,我自己也在,我心理再阴暗,也不至于在今天认为这些人是完全出于爱心。
我觉得我的文字稍许能打中部分人的心脏。
我应该感谢秦轩、叶三、黄斌、北岛、杨典、楚尘、胡思客、何家炜、王小山、李敬泽、陈晓卿、王二若雅、彭毅文还有余学毅,还有很多。有一段时间,我会掐着指头算计这些飘进我耳朵里的直接的、间接的表扬。我以前怕借你们的名字自重,现在觉得适时感谢是起码的礼貌。我一直反复回味你们说给我的话,并以你们的姿态读我自己的文章。
希望原谅我的可笑。
我仍旧走在黑夜中。我仍珍惜这黑暗,即使黎明迟迟不来。我喜欢当牙医时的余华,我喜欢他在那时候的状态。那时写作者胆小如鼠。但当他写完,当他看到床上熟睡的女人,会充满前所未有的爱意。天下宁静,好像窗外飘满大雪。我想在大雪天,和我的兄弟阿丁一起继续谈论着这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这让我们注定活得比我们自己还久、笨拙而真诚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时间。
阿乙
凌晨
荒人手记
Tuesday, July 31
Friday, June 29
小镇往事
一
1.1,黄昏
每天最令我感概的是日落之后,太阳以宇宙的角度仍会将余光折射到我们的世界片刻,马路、行人和行道树都失去背影,狗的眼睛闭合张开,行将凋谢的花朵做最后微弱的绽放,这片刻的世界在失去阳光的同时阴影也消失不见。你知道它们都醒着,听觉、视觉和植物的接收系统,都在各自的秩序中寂静的等待命运的判决,成长、衰老、死亡,神造了规则,仿佛也给了我们这特殊的时刻来领悟这海底般的荒凉和宁静。
我知道狗醒着,就像我小时候拥有的马一样,在微弱的余光中肌肉和血液都松弛下来,眼睛张开又闭合,长长的睫毛如翅膀一样散开,小鸟展翅飞翔前瞬间展现的柔弱形态,彼时忽然降临在老马的睫毛之中;如翅膀张开闭合,如心灵秩序般永恒,万物运行的罗盘,灵魂在地平线上凸显出来,仿佛在一切散掉之后,重新检视彼此间联系的秘密规则。
老马死掉后凑巧我也离开了故乡最原始的土地。那片面积不大的草地,是我的故乡的主语,凑巧让我和衰老的、时常流泪的老马同时离开。父亲找愿意吃老马肉的人剥掉了老马的皮,取出它的心脏,在神造的深不可测的骨骼秩序中划过刀锋,冰冷的刀毫不犹豫,甚至没有丝毫为生命发抖的征兆,顺利的割肉、分成堆,用芭蕉叶包裹起来,送到村子的各个灶房里。那肉的红色正是日落的帷幕,遮住老马大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
母亲看不过去,让父亲给我留点什么。我们睡掉的时候每个孩子兜里都放着老马的鬃毛,参杂的白丝。尽管老马唯独属于我,我给了他很多绰号,很多亲昵和不满的称呼,有些称呼只有我懂得其内在的含义。而我的两个哥哥只是尽义务般的协同我在兜里放了老马参杂白丝的鬃毛。父亲说,老马的魂魄放在你兜里了,它不会忘记你,但那是鬃毛,是马匹光滑而俊美的躯体中最粗硬的那部分。半夜的时候我跑回老马肢体和灵魂分离的地方,捡了许多额头柔软的细毛,然后跟老马说再见。
你面对太阳的时候,无法知晓自己遮掉阳光所造成的阴影,阴影里或许正有一对地鼠处于生命的虚弱时刻,或者是生殖之后的荒凉之中,它们或许凑巧处于生命中最需要阳光的重要时刻。神制造了太阳,同时让我们的身体不透光,心灵亦然,因此我们总是盲目的、并且轻易的关闭掉深处的眼睛。因此我们和其他的生命体之间,平等的唯日落之后的片刻而已。
爷爷死的那年,头发全白了,眼窝深陷,肌肉更紧密也更薄弱的贴紧骨头,生命的原型在彼时惊异的展露出其内在的构成,展示其内在力量的源泉,皮肤、头发、瞳孔和肌肉,终于在生命奏鸣曲的末尾取得了深不可测的张开的力量——你既看到它们将集体消失,被包裹的灵魂将完全释放的完美,也看到它们最终的、销毁证据时刻的丑陋和笨拙。那一年爷爷的头发是我剪的,父亲说我脾气过于古怪,长大恐我不孝,故剪白发而祈福归顺。父亲的说法让我深信不疑,不是因为我年纪小,而是因为对于生命最后交流的好奇和悲怆:佛教徒出家是剃发者将神性赋予被剃度者在下跪、低眉和闭合眼睛的一连串动作之中。而我给爷爷剪发的时候,我既是爷爷神性的得到者,同时也是给予爷爷神性的人——爷爷一生的烦恼之丝提前在我手中掉落,这种预告的悲怆,就是我们爷俩生命中共同享有的日落尾声,那不是现实意义中的悲怆,而是大地万物自动生成的、也自动消失的苍茫和辽阔。
2010.05.09
1.1,黄昏
每天最令我感概的是日落之后,太阳以宇宙的角度仍会将余光折射到我们的世界片刻,马路、行人和行道树都失去背影,狗的眼睛闭合张开,行将凋谢的花朵做最后微弱的绽放,这片刻的世界在失去阳光的同时阴影也消失不见。你知道它们都醒着,听觉、视觉和植物的接收系统,都在各自的秩序中寂静的等待命运的判决,成长、衰老、死亡,神造了规则,仿佛也给了我们这特殊的时刻来领悟这海底般的荒凉和宁静。
我知道狗醒着,就像我小时候拥有的马一样,在微弱的余光中肌肉和血液都松弛下来,眼睛张开又闭合,长长的睫毛如翅膀一样散开,小鸟展翅飞翔前瞬间展现的柔弱形态,彼时忽然降临在老马的睫毛之中;如翅膀张开闭合,如心灵秩序般永恒,万物运行的罗盘,灵魂在地平线上凸显出来,仿佛在一切散掉之后,重新检视彼此间联系的秘密规则。
老马死掉后凑巧我也离开了故乡最原始的土地。那片面积不大的草地,是我的故乡的主语,凑巧让我和衰老的、时常流泪的老马同时离开。父亲找愿意吃老马肉的人剥掉了老马的皮,取出它的心脏,在神造的深不可测的骨骼秩序中划过刀锋,冰冷的刀毫不犹豫,甚至没有丝毫为生命发抖的征兆,顺利的割肉、分成堆,用芭蕉叶包裹起来,送到村子的各个灶房里。那肉的红色正是日落的帷幕,遮住老马大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
母亲看不过去,让父亲给我留点什么。我们睡掉的时候每个孩子兜里都放着老马的鬃毛,参杂的白丝。尽管老马唯独属于我,我给了他很多绰号,很多亲昵和不满的称呼,有些称呼只有我懂得其内在的含义。而我的两个哥哥只是尽义务般的协同我在兜里放了老马参杂白丝的鬃毛。父亲说,老马的魂魄放在你兜里了,它不会忘记你,但那是鬃毛,是马匹光滑而俊美的躯体中最粗硬的那部分。半夜的时候我跑回老马肢体和灵魂分离的地方,捡了许多额头柔软的细毛,然后跟老马说再见。
你面对太阳的时候,无法知晓自己遮掉阳光所造成的阴影,阴影里或许正有一对地鼠处于生命的虚弱时刻,或者是生殖之后的荒凉之中,它们或许凑巧处于生命中最需要阳光的重要时刻。神制造了太阳,同时让我们的身体不透光,心灵亦然,因此我们总是盲目的、并且轻易的关闭掉深处的眼睛。因此我们和其他的生命体之间,平等的唯日落之后的片刻而已。
爷爷死的那年,头发全白了,眼窝深陷,肌肉更紧密也更薄弱的贴紧骨头,生命的原型在彼时惊异的展露出其内在的构成,展示其内在力量的源泉,皮肤、头发、瞳孔和肌肉,终于在生命奏鸣曲的末尾取得了深不可测的张开的力量——你既看到它们将集体消失,被包裹的灵魂将完全释放的完美,也看到它们最终的、销毁证据时刻的丑陋和笨拙。那一年爷爷的头发是我剪的,父亲说我脾气过于古怪,长大恐我不孝,故剪白发而祈福归顺。父亲的说法让我深信不疑,不是因为我年纪小,而是因为对于生命最后交流的好奇和悲怆:佛教徒出家是剃发者将神性赋予被剃度者在下跪、低眉和闭合眼睛的一连串动作之中。而我给爷爷剪发的时候,我既是爷爷神性的得到者,同时也是给予爷爷神性的人——爷爷一生的烦恼之丝提前在我手中掉落,这种预告的悲怆,就是我们爷俩生命中共同享有的日落尾声,那不是现实意义中的悲怆,而是大地万物自动生成的、也自动消失的苍茫和辽阔。
2010.05.09
Friday, June 1
Saturday, May 9
在门那边
小吃店的老板娘抬起头来,嘿,你来啦。夜深了,小吃店尽是疲倦的出租车司机,懒散的失去方向的夜晚。
这是我第100零几次在这个钟点来这家小吃店了,转过街角,是医院,医院里有曾经如兄妹般的朋友,但我们很多年未见也未以任何形式交谈过,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是:“我们长大了,记忆,就让它仅仅是记忆”,时间有情,无情的是我们自己。
公车站上有无家可归的人抱着头卷缩在凳子上,他背后是高高的工程吊车,正在建筑比现在更高更漂亮的楼房。大排量摩托车的声音从一公里之外传过来,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在无人的夜晚巡逻这城市。一群喝醉的生意人或者公务员,从豪华酒店的KTV出来,东倒西歪的告别;他们周围是某个儿子或女儿的母亲,走过去说:“老板,擦皮鞋不?”
我和仔仔曾经从小吃店的对面骑自行车狂飙,冲下江边,那是二00一年的暑假,三百米的斜坡,坡角是江边的台球桌,5角一盘,我总是输给仔仔,整个青春期的桌球台上,我总是输给仔仔。而如今,我回来看到的是斜坡的道路已经被豪华酒店封堵,我又输给仔仔了。目睹物是人非景象的人,总带着失败的气息。我明白仔仔为什么不愿意回来这个城市,一次也不,他不想证明现在的我们,是多么孤独和无聊。
现在是二00九年的春天或者夏天,星期六,晴。
这是我第100零几次在这个钟点来这家小吃店了,转过街角,是医院,医院里有曾经如兄妹般的朋友,但我们很多年未见也未以任何形式交谈过,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是:“我们长大了,记忆,就让它仅仅是记忆”,时间有情,无情的是我们自己。
公车站上有无家可归的人抱着头卷缩在凳子上,他背后是高高的工程吊车,正在建筑比现在更高更漂亮的楼房。大排量摩托车的声音从一公里之外传过来,仿佛来自地狱的使者,在无人的夜晚巡逻这城市。一群喝醉的生意人或者公务员,从豪华酒店的KTV出来,东倒西歪的告别;他们周围是某个儿子或女儿的母亲,走过去说:“老板,擦皮鞋不?”
我和仔仔曾经从小吃店的对面骑自行车狂飙,冲下江边,那是二00一年的暑假,三百米的斜坡,坡角是江边的台球桌,5角一盘,我总是输给仔仔,整个青春期的桌球台上,我总是输给仔仔。而如今,我回来看到的是斜坡的道路已经被豪华酒店封堵,我又输给仔仔了。目睹物是人非景象的人,总带着失败的气息。我明白仔仔为什么不愿意回来这个城市,一次也不,他不想证明现在的我们,是多么孤独和无聊。
现在是二00九年的春天或者夏天,星期六,晴。
Friday, April 10
某时某刻
巷口左边的小楼顶上晒着茶叶,女人手边放着竹篮,捡着茶;楼下太阳的阴影,成不规则的几何形状铺开,一只狗正在进入他日复一日的睡眠;巷子右边阳台上晒衣服的姑娘正等待着风;两三个出租车司机蹲在昨晚的烧烤炉旁打哈欠,头顶上落满阳光;巷子下面的水无声的流动着,等待着淹没这个城市.....
这是一九九九年或者其他年份的某个春天午后,微风正赶往山那边,树叶正穿过栅栏,蝴蝶正在挽救行将凋谢的花朵,狗伸出四肢,挡住路口胆小的小猫,猫正等待着夜晚。
而我知道这不是一九九九年或者其他年份的春天午后了,蝴蝶也不是二00二年的那只蝴蝶。
它们都背对着我,顺着窗口望出去,是寂静的巷子,和空无一人的阴影。这是二00九年的春天,星期四,晴。
这是一九九九年或者其他年份的某个春天午后,微风正赶往山那边,树叶正穿过栅栏,蝴蝶正在挽救行将凋谢的花朵,狗伸出四肢,挡住路口胆小的小猫,猫正等待着夜晚。
而我知道这不是一九九九年或者其他年份的春天午后了,蝴蝶也不是二00二年的那只蝴蝶。
它们都背对着我,顺着窗口望出去,是寂静的巷子,和空无一人的阴影。这是二00九年的春天,星期四,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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