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une 29

小镇往事


1.1,黄昏

     每天最令我感概的是日落之后,太阳以宇宙的角度仍会将余光折射到我们的世界片刻,马路、行人和行道树都失去背影,狗的眼睛闭合张开,行将凋谢的花朵做最后微弱的绽放,这片刻的世界在失去阳光的同时阴影也消失不见。你知道它们都醒着,听觉、视觉和植物的接收系统,都在各自的秩序中寂静的等待命运的判决,成长、衰老、死亡,神造了规则,仿佛也给了我们这特殊的时刻来领悟这海底般的荒凉和宁静。

     我知道狗醒着,就像我小时候拥有的马一样,在微弱的余光中肌肉和血液都松弛下来,眼睛张开又闭合,长长的睫毛如翅膀一样散开,小鸟展翅飞翔前瞬间展现的柔弱形态,彼时忽然降临在老马的睫毛之中;如翅膀张开闭合,如心灵秩序般永恒,万物运行的罗盘,灵魂在地平线上凸显出来,仿佛在一切散掉之后,重新检视彼此间联系的秘密规则。

     老马死掉后凑巧我也离开了故乡最原始的土地。那片面积不大的草地,是我的故乡的主语,凑巧让我和衰老的、时常流泪的老马同时离开。父亲找愿意吃老马肉的人剥掉了老马的皮,取出它的心脏,在神造的深不可测的骨骼秩序中划过刀锋,冰冷的刀毫不犹豫,甚至没有丝毫为生命发抖的征兆,顺利的割肉、分成堆,用芭蕉叶包裹起来,送到村子的各个灶房里。那肉的红色正是日落的帷幕,遮住老马大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

     母亲看不过去,让父亲给我留点什么。我们睡掉的时候每个孩子兜里都放着老马的鬃毛,参杂的白丝。尽管老马唯独属于我,我给了他很多绰号,很多亲昵和不满的称呼,有些称呼只有我懂得其内在的含义。而我的两个哥哥只是尽义务般的协同我在兜里放了老马参杂白丝的鬃毛。父亲说,老马的魂魄放在你兜里了,它不会忘记你,但那是鬃毛,是马匹光滑而俊美的躯体中最粗硬的那部分。半夜的时候我跑回老马肢体和灵魂分离的地方,捡了许多额头柔软的细毛,然后跟老马说再见。

     你面对太阳的时候,无法知晓自己遮掉阳光所造成的阴影,阴影里或许正有一对地鼠处于生命的虚弱时刻,或者是生殖之后的荒凉之中,它们或许凑巧处于生命中最需要阳光的重要时刻。神制造了太阳,同时让我们的身体不透光,心灵亦然,因此我们总是盲目的、并且轻易的关闭掉深处的眼睛。因此我们和其他的生命体之间,平等的唯日落之后的片刻而已。

     爷爷死的那年,头发全白了,眼窝深陷,肌肉更紧密也更薄弱的贴紧骨头,生命的原型在彼时惊异的展露出其内在的构成,展示其内在力量的源泉,皮肤、头发、瞳孔和肌肉,终于在生命奏鸣曲的末尾取得了深不可测的张开的力量——你既看到它们将集体消失,被包裹的灵魂将完全释放的完美,也看到它们最终的、销毁证据时刻的丑陋和笨拙。那一年爷爷的头发是我剪的,父亲说我脾气过于古怪,长大恐我不孝,故剪白发而祈福归顺。父亲的说法让我深信不疑,不是因为我年纪小,而是因为对于生命最后交流的好奇和悲怆:佛教徒出家是剃发者将神性赋予被剃度者在下跪、低眉和闭合眼睛的一连串动作之中。而我给爷爷剪发的时候,我既是爷爷神性的得到者,同时也是给予爷爷神性的人——爷爷一生的烦恼之丝提前在我手中掉落,这种预告的悲怆,就是我们爷俩生命中共同享有的日落尾声,那不是现实意义中的悲怆,而是大地万物自动生成的、也自动消失的苍茫和辽阔。


2010.0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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