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September 18

《墙》第二节

屋外晴朗的天空由轻变得重了起来,太阳的阴影逐渐暗淡下去;空无一人的屋子,我酒醉的头痛消退下去,慢慢的看着天空的形状这样缓慢的变化着;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醒来,而且外面正面临着扑面而来的风暴,顿时让我感到在这个孑然一身的世界里,有着无法挣脱的包围。然而我不想说我的孤独。这没什么好说的,事实上每一个人都这样活着,都没有真正的倾诉对象,任何形 式的死和孤独、以及残酷,都是生的一部分,是我们没必要回避的东西。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以为我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找到了一个唯一节奏相同的人;我们一起做了生活中大部分的事情,去了大部分最想去的地方,然而在我们去过那些地方之后,仍然持续不断的去着别的地方。我由此以为简思已经是我生 命的一部分。事实上我完全错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倾诉对象,所有我们找到的倾诉对象都是我们自身的幻觉。在那三年的时间里,简思把她的幻觉当成了我, 而我把简思当作了我的这个幻觉。我想可以这样说,任何人的相遇在生死的本质里,都是一幕幕悲剧。

简思在黄昏十分才回到屋子里,我在她的酒 肆里整整睡了一天。或许是因为天空变得阴暗,从窗户里照射进来的光线柔和而沉冷,简思的面部轮廓显得安详而没有顾忌,在她的面部轮廓后面,有沉静而顺从的 空洞,那一瞬间使我忘记身处的现实,我觉得我似乎没有酒醉过,也没有目睹过那些倒下的死亡。那时候简思21岁,我不知道她是否以这样看起来有些冷漠的方式 留宿过别的男人。当我觉得我正要消失在一个没有原则和失去规律的世界里的时候,无意中落在别人孤独的旁边,这个孤独像一副难以形容的画那样定格在某个时刻 的记忆之中。

我想是那天黄昏我们简单的对话置换了我们自己。在一个战争伤痕累累的国家,我们每个人都无法真正的面对自己,因为一切都卷入 了战争的漩涡。我们关心战争的结局、关心战火的蔓延、关心战场这一边的人类,但是仍然没有正义出现。正义之词是人类对残暴行为的优雅化和非人性的掩饰:当 两头野兽赤裸裸的发生战争时,它们从不宣传胜利或者失败的理由,也没有任何证据陈述战争的理由。战争是一种动物本能的行为,然而每一群人类都向世人宣告正 义,以把所有的人都卷入战争。我们大多数人在其中,都是被正义之词奴役的生命。

在那么次目睹战争之后,我逐渐的对这个社会的任何一个称之 为机构的东西产生厌恶之感。我想我应该不属于任何一个人,而简思也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每个人都没有从属,如果有所从属的话,那应该是头脑里所储存的无法穷 尽的幻想。所以我本能的理解,简思同样厌倦了这些战争,她收留我并不是因为我是一个战地摄影师,而是因为我是一个无处可去的酒鬼。从堆积如山的尸体中爬出 来并残忍的拍摄下战争,这丝毫没有骄傲之处,也没有任何回避它们的必要。在简思的默默无声中,那种来自雌性的母性刹那间在孑然一人的孤独里给我无比的温 暖。

那个战争停息的冬天,我仍然不时的听到天边传来炮声,那种近距离的死亡的声音回荡出渺小和伟大。在故乡的田野或者火炉旁边,简思身披 长衣的身影伴随着这样的声音进入另一个世界。有时候我年迈的父亲和我谈稻田秋天的收获,问我要不要一直留下来过完整个冬天,我不知道我适合留在那里,我不 知道未来的命运将被赋予怎样的名义去生活。那时候每次出去外面走路,简思已经习惯性的把手挽在我的胳膊里,她和我父母的关系融洽。我时常看到她们在一起生 火烧饭,洗衣服;我年少时居住的卧室地处屋角,屋子后面有巨大的青树,夜晚的时候风很大的吹过。自从简思睡在卧室之后,我开始发觉那风声原来也是生命里无 法缺少的一部分。

如果没有那些风声,我和简思就没办法在夜晚相拥的时候听到自身的流动。风声包围着我们,像一场巨大的流逝一样映照出我们 内心的温暖和相互的渴求。在那里,我逐渐退去了战争时期给我的无处可逃的包围。我们是顺水而行的鲜活之体,在早晨或者黄昏都带着自己,或者梦中相互亲吻。 接吻时候的简思闭着眼睛,那温柔的蠕动时隔这么多年依然这么清晰的留在我脑海里。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在我对应着我自己。如同我维系着另外一个世界的影子。然 而她比我早早的逝去,离开的时候没有任何言语的躺在那里,像一阵从我屋后吹过的大风,静静的沉入下去。我知道她没有拒绝我,也没有拒绝我这样写她,我所有 的写都在为一个莫名的意义而存在。我需要找出来,找出简思和我,为生的人有一个莫名的活着的理由。

那一年秋天之时,战争还在延续,我和简 思还在她的酒肆里或喝酒或忙碌招呼喝酒的人,我睡在她的酒肆里。自从她收留了我,目睹了她在黄昏十分的轮廓,我就更加觉得除了酒肆,我无处可去。我毫无目 的的呆在她那里,她也毫无目的的留下我。当战斗机呼啸着从我们头顶飞过,我和简思依然喝酒或者招待别人。我似乎之后没有醉过,简思则把一杯酒放在那里,从 不动一口,看着我独自边喝酒边听战斗机飞过的声音。我们喝完酒后就去小镇边的河里游泳,那条河没有血水,我问简思河流的源头在那里,她说等冬天过了我们一 起去看看河的源头。

我脱光了裤子,仍掉内裤
让水滋润我,从我身上流过
姑娘阿姑娘
不要让我的昨天难过,也不要让我的今天难过
脱掉你的裤子,和我游回故乡
让故乡看见我的屁股,让故乡闻到我的体香
那是故乡的味道,那是梦的味道

这是在河边我模仿着披头士的调子给简思唱的歌,这首胡说八道的歌成为了简思的笑柄,她说修改一下应该能以有伤风化的名义成为著名歌曲。唱完歌后我头一次看着 简思脱掉衣服,跳进河里。她游泳的姿势很怪,如同婴儿轻轻浮在水面,柔软而毫无章法的向前滑行。我很是怀疑这样的游泳姿势,只是愣愣的看着她青春的身躯在 那里滑行。那种毫无章法的姿势打乱了游泳道路的目的地,可以自由的转身、侧行和后退,这与简思平日里的那个沉默而顺从的形象简直没法联系在一起。那时候那 个活泼的青春躯体在河流的中央纵横出入,把我那自以为是的优美游泳姿势引导到一个迷茫的中心。

这样游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我渐渐发现简思的 不对劲,她时而向东时而向西,向一个孩子在草坪上奔跑。简思的神情也渐渐的不对,她好像忘记了我仍然在水中,就独自一个人向要突围什么,逃亡似的在我周围 滑来滑去。我游过去握住简思的手,把她拉向我,像拥抱一个婴孩一样拥抱着她,简思混乱的突围像梦一样使我惊惧,而在我拥抱她的刹那,她好似舒醒过来并的感 受到我的存在,柔软的躯体在我怀里温顺的安顿下来,我不知所措的抱着一个女人,像抱着一个受伤的婴孩。当从战场上飞回来的飞机,一批批的回来,我把简思抱 到河边,给她擦干净身体穿上衣服。然后坐在河边边抽烟边看着夜幕一点一点的覆盖这战争的黑夜。河流的源头与飞机飞过的路线十字架样的铺开在大地上,当我们 从十字架的那一端回来,坐在十字架的中心,我们或许能看到这四处伸展的道路,在残酷和宁静中相安无事的交叉着,等待着又一个黎明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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