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会死,这是无须多言的事。然而在死之前,我们都不会懂得死究竟是什么。这问题在三年来的很多个日夜,都不同程度的让我接近那个在成都阴郁的冬天。有那 么几次,我确实感到我距离这个问题很近很尽,尤其是想起我和简思一起握过的那个栅栏的木头,还有栅栏后面那片逐渐荒芜的草坪。
我就觉得简思一定在那个草坪里埋藏了什么,埋藏了简思或者我全部的青春,或者埋藏了有关下辈子生活的诸多想法。而简思用死背叛了她的埋藏。我想我每一次回去那片草 坪,看到的不再是简思,而是她的这个收藏。周围的风声仍像多年之前,吹过简思头发的时候顺便和我分享人体的芳香。简思曾经每天修剪的草坪里,矗立着那把凳 子,凳子的中心,放着简思的手套,在后来的每一个冬天。
简思是我的朋友。我在她的坟墓里留下一行字是:我一生唯一朋友。
我当时写下“唯一”这个词不仅仅是向她表达我的孤独,而是对我这个继续活着的人全面的认证:唯一性能保证孤独者生命的质量。当一个人对着坟墓里的温暖,我想 便没有任何语言能抹杀这个人活过的痕迹,现实的目前的一切都在身外游离,简思和我,和那些彼此站岗的人,都有着对方的收藏。
在更早7年的时候,我随军队在战场上拍照回来,一个人在酒肆里烂醉。战场上的残酷只有酒可以抚慰下去。作为一个战争的旁观者和记录者,对每一个战士的倒下都负有记录真 实的责任。从年轻时候开始,这个国家的战争造就了大批像我一样在战场上拍照的人。很多时候,我们在战场上看到的不是战场上的死亡,而是忙着记忆在另一场战 争里,有多少死亡是一样的的类似,以把他们联系在一起。我们大段的时间都沉浸在回忆中,回忆让思维变得缓慢。见证死亡的次数越多,死亡的类似越多,我们每 一次的思考和回忆意义就愈加模糊。然而简思在我记忆里,从未重复过任何动作和任何表情。在我烂醉如泥的那天,我头次看到的简思是一双眼睛和一只凳子。
那 天晚上我睡在简思酒肆的长凳子上,由于凳子不够长,加了一张圆形的凳子作为枕头。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周围空无一人,脸上面那扇颇古典的风扇正用力的转 着,整个房间响着风扇嗡嗡的吹风声。我头痛得厉害,我记得头晚我最后喝下去的酒里,似乎装着不断重复的死亡,就那样,站起来,倒下,站起来,倒下,每一个 人都在用子弹刺杀自己。然后我又沉沉睡去。
那一年的冬天战争终于停息了。我不再看到天空中众多的飞机,从战争的角度而言。飞机永远带有自 杀性质,我总是怀疑那些年轻、英俊的飞行员是否明白这种性质:在距离大地很远的地方,一切都带着沉重的乡愁,在未回家之前,他们不断的飞行总是在杀死乡愁 和真正的飞翔。在简思的酒肆里,我给她叙述这样的想法,她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从不回答我什么。我发出的孤独又回到我的孤独里。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比我更 多的接收了我的孤独。
没有了战争,我开始了我失业的日子。我没办法拍风景照或者明星照片,我老觉得镜头圈住的那个矩形图形无法比生活更真实。在简思的家里,我整天无所事事的看书和绕舌。而冬天的简思则愈加沉默,喝酒的人越来越多。我提议我们一起去我的家乡看看,我那年迈的父母逐日的期望着 我成为一个艺术家或者成为农民。我父母的这个育儿理想在后来的诸多日子里,简思曾问过我多次,出于什么原因要把艺术家和农民作为成长的理想,我最回答她的 最后一个答案是: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土地。
在此后的日子里,简思和我就这样呆了起来。我和她之间有着一坛子沉默,我们都在喝着它,以此逐 渐的了解彼此的想法。冬天的故乡河水很冷,河边的芦苇一排排的驱逐着田野刮去的风。简思戴着手套,在我左前方默默的走。那么多次的时候,我看到她背影里携 带着不合时宜的荒凉。自从在和她的酒肆认识开始,我就将诸多死亡的记忆积累在某个角落里,试图在死亡里修炼生的哲学。在我所读过的哲学书籍里,没有一个人 清晰的分析过死亡是从那里来的。我们总是问生从那里来,而对死的来源却只字不题。这是个不公平的哲学,死亡并非仅仅是词语,它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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